陈志华：作为历史的物证是文物建筑的基本价值

20世纪中叶，文物建筑保护科学的成立以及此后三十多年中学科体系的逐步完善，最终使人们树立了关于文物建筑的基本理念和价值观，便是文物建筑的主要价值在于它携带着从诞生及整个存在过程中所获得的历史信息，也就是说，在于它是历史的实物见证。确认了这一点，必然的推论是：文物建筑的命根子是它的历史真实性。正是从历史的真实性出发，完全合乎逻辑地构建了保护文物建筑的方法论原则。这些原则的基本点就是：保护文物建筑首要的是保护它的历史信息的真实性。因此这些原则理所当然地成为“文物建筑保护工作者的道德守则”。这些原则逐步贯彻，带动了一些相应技术向着一个明确的目标前进，例如木材防腐朽和石材防风化之类。

为了尽可能突破个别文物建筑所携带的历史信息的局限性和片面性，争取让那些信息发挥更大的作用，也就是使信息更真实，就要尽可能地使它们形成一个系统。信息只有成为一个相对完整的系统，它们的价值才能达到最大，才能远远大于它们简单的总和。所以保护文物建筑，要从它们所携带的历史信息的系统完整性着眼。第一，要在确认文物建筑、编制文物建筑总目的时候，力求使文物建筑的总体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多层次的系统，以对应历史上社会、文化、政治、经济、军事和科学技术等各方面多层次的系统性，当然包括建筑本身在内。这就是说，文物建筑的总体不应该是零散的、偶然的、无序的集合体，而应该有计划地使它们全面系统地反映社会历史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第二，要保护的文物建筑，不是一两个孤立的单体建筑物，首先，要把它们和它们存在的环境一起保护。文物建筑的环境是它们的历史环境，在它们存在的过程中，它们和环境之间发生着千丝万缕的有机联系，这种联系就包含着信息交换和系统化；其次，要在条件允许之下，尽可能保护一些相对完整的建筑群体，包括街区、城市和乡村聚落甚至聚落的群体。街区、城市和乡村聚落都在历史中形成了系统性的整体，那里包容的历史信息是最完全、最生动、最生活化的，也是最真实的。举一个小例子，仙霞关的保护，除了四道关门，还必须保护关门外侧的总兵衙门和练兵场，它们和关门组成一个完整的防御系统，还有完整的村镇。这才是真实的历史。

正是把文物建筑的历史价值作为基本出发点，才形成了当前国际的文物建筑保护的科学理论。

当然这并不否认文物建筑的科学价值和艺术价值，这两方面的价值都是十分重要的，不过，要把它们融入文物建筑的历史价值里去，在建筑史、科学史或艺术史的大河里去确认。历史学本来是一种方法，是深化各方面认识的一种方法，把文物建筑的科学价值和艺术价值融入历史价值中去，是对它们的认识的深化，而不是削弱它们的意义。可以举一种反面的例子，有一些建筑，结构不出众，模样不很招人喜爱，个别地说，在科学价值和艺术价值上得分不高，但是，一旦把它们放到建筑史里，就能发现它们在建筑的发展长河中有很重要的地位，承先启后，不同凡响。这种情况多发生在所谓风格的“过渡时期”或“形成时期”，例如西欧的某些罗曼式教堂，在结构技术和艺术形式上都在孕育着辉煌的哥特式教堂。中国建筑中斗拱千变万化，也只有把它们放到建筑结构和风格的演变中去考察，才会有更充分的意义。

因此，可以得知，所谓文物建筑的历史信息，不仅仅是，甚至主要不是它本身由生到死经历的过程，而是它获得的一切有价值的信息，包括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科学技术的，正是如此，人们才能把建筑看作是“石头的史书”。在天坛，能读出君主专制时代的政治、哲学和宗教；在宗祠，能读出农耕时代的家族组织和它的社会功能；在庙宇，能读出善良而无知的平民们的苦难、追求和愿望。甚至建筑物身上的地震裂缝和洪水渍痕也是研究当地自然史的可贵资料。而一个街区、一个村落、一个城市，只要细心地去解读，简直可以说是一部百科全书。例如在皖南的村落里可以读出徽商的家庭生活、教养和心态；可以读出宗族组织对徽商在商业经营各方面的一些支持和更大的束缚，以及宗族在维持徽商老家社会秩序中的作用；可以读出徽商家庭和佃仆之间的互相依靠和摩擦；可以读出程朱理学对徽商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的影响；当然也可以从建筑上看出徽商和匠师的创造水平和审美能力，以及他们的追求。

于是，一个重要的合乎逻辑的结论是：所谓文物建筑的历史价值，并不仅仅指它的古老。古老固然可能包含着重要的或者比较多的历史价值，但它不能决定文物建筑的全部价值，甚至并不总是文物建筑的主要价值。文物建筑的历史价值，主要是它所携带的历史信息的意义、多寡以及它在人们知识结构中的地位。不论多么古老的建筑物的历史价值也要通过这样的评估。一般说来，由于古老建筑的稀少而且存在的时间长，它们可能携带着比较多又比较难得的历史信息，从而可能有比较高的价值。但也并非全然如此。例如，荒僻山乡里的一座宋代三开间小殿，未必比清末民初广东梅县的围龙屋更有价值，甚至可能更低。围龙屋是一种极独特的民居类型，而且发展得很成熟。它不但携带着客家文化的信息，而且携带着华侨文化的信息，当然还有中华民族整体在那个时代的历史信息。应该尽早地着手保护它们而不是等待观望，游疑于它们似乎还不够古老。

同样的道理，所谓文物建筑的历史价值，并不等同于它们本身的完美、壮观、典雅或者精致。例如在建筑史上类型、技术或风格还不成熟的形成时期（过渡时期），就常常有不很成功、不很美观甚至很不入眼的建筑，但它们在建筑史上很有意义。广东梅县的围龙屋几乎是美轮美奂的，而在闽西留存的围龙屋发展过程中各阶段的典型实物却比较简陋，但它们能很全面地阐明一种重要的建筑类型从萌芽到成熟的各种动因和条件，以及相继而来的由提问和解答组成的当然的步骤，这对人们深入理解建筑的本质意义和它的发展规律有很重要的价值。

中华民族是许多兄弟民族融合的大家庭，居住在很辽阔的领土上，因此，中华民族的历史是十分丰富复杂的，文化也是既有民族的特色，又有地域的特色。因此，作为历史见证的文物建筑的总体，就应该尽量全面系统地反映各民族和各地域的历史和它们的文化。有一些文物建筑的重大价值就在于它们的民族性和地域性，如果用惯常的以古为尚的眼光来衡量，用发达地区和文化比较高的民族的建筑标准规范或成就来衡量，它们的得分可能是不高的，但它们的存在，却使中华民族的历史记载完整而且多彩。

同样，应该承认，阶级分化是历史的真实情况。在阶级社会里，文化是分裂为统治阶级文化和平民百姓文化的，这种分化很鲜明地表现在建筑上：有豪门华宅也有寒门蜗居，有雕梁画栋也有土墙蓬荜，有巍峨的进士牌楼也有小小的土地庙。文物建筑，它记录的应该是全民族的历史而不是上层统治阶级的历史，它应该记录一个阶级对立的社会的完整历史，这才是真实的历史。所以，那些平民百姓的粗糙的、简陋的、卑狭的建筑和它们的群体也应该有典型代表进入历史的文物建筑之列。

古代有一些建筑类型，例如枯童塔、仓颉亭、义仓、骡马店、劳力市场和娘娘庙等等，曾经服务于生活的某个方面，也很有特色，但它们既不高档，也不古老，然而如今已经很稀少，如果还有一两个遗存，应该把它们作为文物保护下来，给历史留一个见证。

总而言之，“建筑是石头的史书”，文物建筑的总体要写的是一部通史，既不是断代史：不是古代史，不是中古史；也不是专题史：不是宗教史，不是帝王将相上层社会史；更不是杰出建筑的历史或者合乎“官式”规范的建筑的历史。

确认文物建筑，要有宽阔的视野和系统性的眼光，这样，文物建筑的目录才能有巨大的包容性，虽然也不过是保存了历史见证的万分之一，万万分之一。

文物建筑的目录可能需要分级，例如县市级、省区级和国家级，即使如此，每一级上仍然应该是综合的而不是片面的，是系统的而不是零乱的。只不过一级比一级的通史更精练而已，并不是一级比一级更古老，一级比一级更“上层化”，一级比一级更“中规中矩”。

所以，文物建筑的普查、筛选和推荐工作应该由专业的、至少是经过培训的专职人员去做，应该长期持续地去做。

来源：《北窗杂记三集》